我是一个在弄堂里长大的孩子。
爷爷家门前是一条弄堂, 这条几近笔直的,一百多米长的弄堂,面对面坐落着十几户人家,就像一枝花茎上开着的朵朵繁花。
小时候,每户人家都至少有三代人,像我一般大的孩子、三十来岁的爸爸妈妈、五十出头的爷爷奶奶,也有人家会有一两位老太太,也就是四世同堂,就像我家一样。那时候,家人虽多,却不觉得拥挤,每个人都乐乐呵呵,却也从未感到嘈杂。
当时的弄堂热闹得很,白天,我和伙伴们一起拍卡片、捉迷藏,弄堂里的砖砖瓦瓦留给我们满身尘土,我们则在弄堂的角角落落洒下银铃般的欢声笑语。傍晚,爷爷奶奶们在弄堂里唠唠家长里短,特别是夏夜,老人们搬一把竹椅,摇一把蒲扇,在弄堂里悠闲地乘凉。 邻居家有位老太太眼睛看不见,我们都叫她“瞎子太太”,每每听闻我的声音,便唤我前去,抱着我,摸摸头,搓搓手,我们都笑着,打心底里感到快乐。每每看见这番场景,都觉得时光仿佛停格在此刻,只有当微风轻轻拂动墙上的黄瓜藤时,才惊觉时间的流逝。
我家的那位老太太已经过世快九年了。
在我还未曾上学的时代,她也带过我,记得她总是围着一块头巾,会做很多好吃的,大多我已叫不出名字,但现在会做的人已经不多了,想吃到也是难上加难。也许文字与感觉之间真的存在隔阂以至于我无法描绘出那种记忆深处的味道。您在我尚不懂得感恩的年纪全身心的照顾我,而我一出生您的脸上却早已爬满皱纹,真是令人唏嘘。
日子一天一天过,爸爸妈妈们渐渐带着他们的孩子从弄堂搬了出去,而老太太们也一个个离开了人世。
记得以前和爸妈走过弄堂,年过古稀的老太太们总会这样说:
“点点长得真快呀,个头快赶上妈妈了。”
声音总是那些,但说的人越来越少。
此次放假回去,再未听见一声唤我的声音,我心中空落落的,不觉加快了步伐,仿佛这已不是我长大的地方。
耳边是蝉鸣,眼前是骄阳,凉意却从心头来。
如今的弄堂呢,大多只有爷爷奶奶们住着,人倒是没有变少,一批批的外来务工人员填满了每间屋子,只是熙熙攘攘的弄堂中很难再找出几张熟悉的人脸,我在这边生活过的痕迹也愈加难以追寻。
也许真的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好一点了,爸爸妈妈们大车小车地驶了进来,大包小包地提进这条老弄堂,爷爷奶奶们早已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大家说着笑着,好像从未离开过,他们泛红的脸不仅是由于喝了一点好酒,更因为这里是家,让人温暖,让人安心。欢笑声回荡在弄堂里,月光也应景地洒下几抹余晖,我在弄堂里长久地伫立,凭借着几点月光迷蒙地向远方望去,恍惚间,儿时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有一天,我梦见了一辆辆铁疙瘩驶了进来,一声声的轰鸣之后,弄堂已不复存在。我仿佛看见斑驳的墙壁与我的回忆一起化成尘土,飘扬、消散在空气中。
如果来得及,我真希望带着我的孩子走在这条老弄堂里,跟他说我在哪里尿过尿,在哪里放过火,在哪里偷偷扔掉了老师让家长签名的卷子。
到时候他变成了我,爷爷奶奶变成了两位老太太,再次四世同堂,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我们的欢乐、忧愁好似变成了一个个故事,镶嵌在老弄堂越来越深得皱纹里。也是在一次次的生老病死、新老接替中,老弄堂却似一位智者,看着一代代人演绎,静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