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芬芳,我记得(上)

时间: 2017-05-07    阅读: 39 次    来源:
作者:love

 现在,重新梳理那一小段旧时光,那些透亮、圆润,硬如米粒的细碎记忆,时常会在我心灵深处发出某种细致铿锵的欢唱。

“一只脚踩扁了紫罗兰,它却把香味留在了那脚跟上。”我喜欢这句西谚。因为我的脚跟上也留着那遥远草地上的芬芳,尽管不是紫罗兰。
人过四十,会对曾经的过往充满眷念,这当然对,但于我却不全是。从边疆到沿海,这些年因工作关系,我辗转工作生活过不少地方,为什么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如风过原野,不留一丝痕迹?有些却历久弥新,念念不忘?我相信,人生中的有些经历,需要慢慢沉淀。如同酒一般,在时间里芳香四溢。
我记得很清楚,当我在军分区换上不太合身的新军装,满心欢喜,觉得蛮像一个军人时,父亲很不信任地问母亲:“去那么远,行吗?”在父亲眼里,我还是个不会扛生活的娃娃。
 
夏日牧场
当时,新疆在内地人眼里,还是苍凉的远方,但我满怀着向新生活进发的激情,一心要去认识一个新世界,丝毫看不见父母眉宇间的忐忑与牵挂。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新鲜与好奇,把单纯的心塞得满满当当,哪里顾得上父母的忧虑。
行驶了几天几夜的军列将我们带入了乌鲁木齐。一下车,凛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子打到脸上,如针扎一般,腮帮子木木的。眉毛、皮帽子瞬时就结上了白花花的冰霜。我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还是冻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王世英  摄
尽管如此,我依旧感到从未有过的欢喜,东张西望,用好奇、惊喜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耸立的高楼与往来穿梭的车辆人流,并自以为是地认为,从此,自己就是这个大城市里的一分子。
约莫一顿饭的工夫,欢喜像嘴里哈出的热气,瞬间就被冻成了冰霜。我们兵分几路,重新上路了。不同的只是军列换成了草绿色的蓬布大卡车。铁轨、高楼向后飞快地流动,我们渐渐远离繁华,走向城市的边缘。
卡车颠簸着,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穿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有新战友将脑袋从蓬布的缝隙探出去观察,“啥也看不到啊!”没人接话,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猜测、想象着我们要落脚的那个地方。我很沮丧,眼前的事实明摆着,雪山一座连一座,山坳里会有什么新世界?
我们像一群在夜里扇动翅膀寻找落脚处的鸟,一路辗转奔波,终于在天山深处一个叫牛圈子的地方歇下了。
 
 
2
部队、牧民和林场职工散居在平缓的沟坡上,低矮的平房像一片在山坡上低头吃草的灰色羊群,零乱里透着规整。驻地牧民的牛羊时常从连队矮墙的豁口迈进来,在院子里转悠。战士们也不驱赶,好像这里原本就是它们的家。
牧区的生活是缓慢的,时间如营门前河沟的流水,缓缓向前。牧民们慢腾腾地生活着,不急不躁,好像什么事都不会耽误。
与牧民的散淡从容不同,士兵的脚步跟着军号和连队的哨声起落。班长是新战士心头的榜样和标杆,吃饭,班长不说动筷子,我们双手放在膝盖上,齐刷刷看着班长;他一停筷子,我们不管吃没吃饱,都立马起身收拾碗筷。
 
 
王宁  摄
记得有一个新战友,饭量颇大,小碗大的包子,他一顿能吃十二个。白面馒头,一顿也要十多个。包子馅是白菜粉条,有时里面会有几星肥肉丁。他吃饭几乎不动筷子,顾不上,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吃下尽可能多的主食。每次吃饭他都显得意犹未尽,且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餐桌。
有一天,我们一群新兵坐一起聊各自当兵的原由,他说,为了穿解放鞋、吃大米饭白面馒头。我们一听,轰一声,都笑了。他脸涨的通脸,低了头,很惭愧的样子。似乎觉着自己说错了。他向我们打开了真实的内心,却遭到了笑声的质疑。
 
王世英  摄
上厕所要向班长请假。有时班长故意使坏,只给三五分钟。那时部队住平房,旱厕都设在营院外边,且距离不近。我们一路小跑,脚还没有迈进厕所门,时间到了。老实的,硬憋着,又折身往回跑。脑子灵光些的,回来就说是解大手。大家脑子里都快速转动,请假上厕所,像约好了,都说解大手。
有路过的牧民在马背上看得一脸不解,你们跑什么?房子着火了吗?我们说,我们在培养时间意识哪。他们更奇怪,时间还要培养?抬眼望望太阳,扫一眼树荫,听听水渠里的水声就能知道时辰嘛。
 
 
王世英  摄
走路要挺直腰板,不准摇头晃脑,并保持一分钟一百二十步的步速;不许袖手,更不许把手插在裤兜儿里;听到命令,要迅速做出反应,动作干脆利落,不允许慢慢腾腾。新兵班长神情严肃地为我们做着榜样,不管是战术,还是队列动作,都从容自然,如行云流水。老兵们神情里的那种由倦怠滋生出来的自豪感和幸福感,让我们很羡慕。
快三十年了,我一直记着我那小个子班长的两句话。一句是,既然选择了新的生活,就应该有新姿态新追求,不掉几层皮,怎么能实现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转变。还有一句,军人是随时准备上战场的,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
 
王世英  摄
听他这么说时,我们会忍不住笑。心里说,我们只看见了成群的牛羊,看不到战场。
美国心理学家斯科特•派克说,纪律是解决人生难题最主要的工具。但那时,我们充满青春期的叛逆,不知天高地厚,内心对班长这些苦口婆心的说教嗤之以鼻,对那些束缚人自由的条条框框和军营约定俗成的传统充满抵触情绪。
羡慕、怨恨、抵触、小心翼翼,这些复杂情绪在内心相互冲撞,此起彼伏。我们像一群断乳期的孩子,在无奈甚至痛苦中挣扎着,艰难却又不得不执著地一点一点向昨天、向曾经的“旧我”作别。
 
王雁翔  摄
最让新战士心里发怵的,是夜间紧急集合。室外天寒地冻,人还在睡梦中,紧急集合哨骤然响起,大通铺上一片急促的窸窸窣窣声,穿衣、打背包……没有任何灯光,一系列动作和程序全凭感觉。裹着严寒和夜色,在山沟里一趟急行军回来,裤脚上结满冰碴子。点名清点人数时,队列里笑声如水波,一浪接一浪。李四摸黑抓错了裤子,把王五的穿在自己腿上,短得像七分裤;有的手忙脚乱,背包半路上散了,一路抱着奔跑;有的直到回了连队,人还在睡梦里徘徊、挣扎,答到时把别人名字当自己的。
 
王世英  摄
担心这种不光彩会落到自己身上,好多个晚上,熄了灯,觉得班长睡着了,我们会偷偷爬起来,穿好衣服,在被窝里装睡,每每这样做了,总没有紧急集合。新战士的“小九九”,老兵们早已熟悉。因为,他们也曾经历过和我们一样的兵之初。
新兵的生活紧张而艰苦,但青春的激情和梦想一旦被点燃,每个人身上都会迸发出无穷的力量。
在老兵们的耐心训导下,我们在笑声与汗水中一点一滴地学做军人。起床号一响,容不得半点磨蹭,我们像压缩后突然放开的弹簧,立即从床上弹起来。走路摇摇晃晃、行动任性散漫、不愿把自己的行为放到纪律框架里去的曾经慢慢离我们远去,我们像一片片枝叶剪得整整齐齐的白杨树,以挺拔的姿态站立、成长,也能像老兵一样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
 
 
 
3
每天早晚的军号声之前,总有一首《昨夜星辰》在山沟里回荡。单调,乏味,为啥不经常换换?后来我到团机关当报道员,才晓得那是一种提醒、号令,在日复一日的重复烦腻里,官兵们一听到它,就立刻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我的新兵连旁边是一座小山,后边是家属院,出侧门登上山,一缕一缕的炊烟在家属院的平顶子房上缓缓弥漫、升腾,风里有一股一股饭菜的香味,让我很想家。
 
王世英  摄
小山上视野开阔,公路如一条灰色飘带,从山外绕进来,像分杈的树枝,伸向不同的营院。林场、街道、家属院、军人服务社、卫生队、档案库、大操场、团机关……一层一层向上铺排,错错落落里能清晰地看出一个牧区村落与一支部队之间的神秘关联。
按老兵提供的时间推算,这支部队在这里驻扎时,我刚出生。我为什么跑那么远的路走进这支部队?是隐隐中的约定,还是偶然?
 
 
王世英  摄
新战士爱照相,每到周日,驻地照相馆的胖老杜和他的摩托车,会准时呼叫着冲入我们的视野。给我们发完照片后,他呼哧呼哧爬上这座山,按他的审美标准让我们摆各种造型。缓缓升起的朝阳,烧红西天的云彩,镀了金色的村落、营院,还有天山和草原,都是我们身后的壮阔背景。不单单新战士爱老杜,这一年,部队换发新式军装,胖老杜的生意很火。我特意借班长的老式军装拍了一张照片,有告别,也有开始的意思。
 
五月中旬,山坡上草绿了,树上的花开了,眼里不再是冬天单调刺眼的白。这时候的牛圈子,一眨眼,就变成了青春勃发、魅力四射的美少女。一派缤纷灿烂。
也许是近的缘故,我们的战术训练常被班长安排在这个山坡上。但班长的卧倒命令,有时在空中迟迟不落,像弹弓打出去在空中等待落点的石子儿,最后落下时,不少战士会扑倒在一摊牛粪上,一身稀牛屎,心里委屈却无法辩解。军人是啥角色?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一摊牛屎算什么?牧区没牛粪还叫啥牧区?
 
 
 
 
牛圈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部队的生活条件很艰苦,连队有饭堂,但缺桌少凳,不够坐。班里有两个布满凹凸的铝盆,一个盛菜,一个盛主食。炊事班不管做几道菜,我们都盛在一个铝盆里。开饭时,全班战士在门前围着两个铝盆,在小马扎上坐一圈。有时正吃着,一股风过来,盖一层土,班长眉头都不皱一下,仍然吃得呼呼有声。
我的老家种土豆,开白色小花,也有紫色的。连队旁边也种着一片土豆,是连队菜地。每天晚饭后,像一个神秘约会,总有一个老兵坐在地垄上弹拨吉它。草地上、小溪边、浓荫下,满眼都是有浪漫情调的地方,他为什么一定要到土豆地里弹唱自己的心事?他在向土豆倾诉心事?那段时间,土豆正迸放繁密的小白花,蜜蜂、蝴蝶在花朵上翩翩起舞。
每天与我一起准时站在远处聆听的还有一位牧区老太太。有时她正在自家门前的菜地里摘菜,听到声音,她直起腰,手里握着一把青菜,静静地立在菜园里,神态松弛,笑呵呵地望着弹唱的老兵。有时她手里提着桶,看样子是刚倒过泔水往回走,听到弹唱,便停了脚。她手里的物件是不固定的,有时是一个兜儿,有时是一根赶牛的树枝。从神情看,她听得很仔细,笑容浮在脸上。仿佛老兵的故事离她很近。她也许不认识老兵手里的吉它,但我相信,她听懂了老兵的忧郁、迷茫和思念。
 
 
 
 
王世英  摄
这位老人与牧区的许多人一样,安于沉寂,生活简朴,心智如天山上一路欢唱而下的雪水,纯净、透亮。在这个偏远的村落,不管大人小孩,碰面你一笑,他们会立刻回报一个更灿烂的笑。生活艰辛,环境艰苦,但笑容总浮在脸上眉梢。他们不习惯绷着脸与人说话。
她家离连队不远,养着几头奶牛。看到她的身影缓缓进了连队院子,我们就晓得这天早餐肯定有香喷喷的奶茶。
我和连队几个四川籍战友,喜欢常去她家玩。去了,她就忙着给我们烧奶茶,话不多,笑呵呵的,出出进进地忙,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寻出来。我烧奶茶、做拌面的手艺就是在她家一点一点看着学会的,至今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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